科学人-催眠面面观
科学界出现一个不寻常的现象,就是科学家逐渐勇于将研究的触角,伸向过去被认为偏向哲学或玄学这些不适合严谨科学的议题。曾几何时,心理学家向来避之唯恐不及的意识与潜意识,突然成为当代认知科学的研究焦点。另外,在研究视觉科学的领域中,也接二连三有声誉卓着的学者,发表关于美感经验以及与艺术相关的研究。而对于催眠研究,应该也可视为这波科学入侵玄学禁区的行动之一。
催眠的迷思
曾经亲身体验过催眠现象的人,大体上应会感觉到几种和一般与催眠联想在一起的观念上的谬误。首先,催眠与睡眠是完全不同的意识经验,至少在熟睡时,我们对于外界环境的变化,并不具有意识层次上的知觉。但是在催眠状态下,我们的意识其实是很清晰的,仍然能够传感环境的声响、照明强度的变化等,也有充份的自体感觉(例如自己的坐姿、手臂的位置与重量等)。特别是对于催眠师所给予的提示与指令,具有完全的倾听与理解能力。其次,催眠过程也不涉及催眠师与受催眠者间意志力的角力。一个正常的催眠历程,双方的关系比较是合作而非对抗。再来,催眠不可能产生超自然现象,例如让人悬空浮起。但是催眠的确能够让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身体挺直,像木板一般头脚搁置在两张椅子上,身体悬空而久久不坠,肚子还可禁得起一个人站在上面。
不论你相信或怀疑催眠,你是否能够进入催眠的状态,以及能够被催眠到何种深度,取决于你的天赋,而不是信念。以笔者催眠过的案例而言,从未遇过完全无法被催眠者,大约有50~60%的人可以被催眠至中层的深度,约有25%的人可达最深的催眠状态。绝大多数曾经被催眠的人认为,催眠是一件愉快的经验,加上在催眠历程中的时间感会扭曲,以致于两小时的过程往往在受催眠者的主观报告中,以为只有15分钟。
虽然我们在催眠的状态下能够保持意识清醒,但是却会放弃批判性思考以及肢体动作的控制权,将成人式的逻辑语意分析,退让给一种较为接近小孩子的图像式与直觉式的思维,而倾向于以儿童般的质朴幼稚,来理解并遵从催眠师的指示。但是,接受指示去控制身体动作与反应的能力,又似乎比平常时来得高。清醒时,一般人无法随意改变身体局部对于疼痛的感觉、控制出血量以及体温的升降。但是在催眠过程中,许多人却可听从催眠师的要求,做出这些反应。令人百思不解的是,这些意识与反应的改变可以用非常简单的暗示技术,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发生。到目前为止,科学家对于催眠诱发的生理机制,了解仍然非常有限。
回溯催眠的历史
早在巴比伦时期,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就有关于类似催眠活动的记录,而且似乎与宗教有关。然而,催眠正式进入西方医学却已是18世纪时的事情了。当时一位奥地利医师麦斯默(Franz Anton Mesmer)深信人体生理状态如同潮汐般,会受到天体引力的牵引,当化学状态恰好被牵引而失衡时,便产生各种疾病。麦斯默相信,磁力可以有效调节天体引力的作用,进而达成治疗疾病的效果。神奇的是依据这个理论,他以磁铁碰触病患身体的各个部位,竟然时常能得到显著的疗效!很快地,麦斯默便发现具有疗效的磁力与磁性物体的磁力不同,前者的力量可以由麦斯默手持的磁铁,转移到任何性质的物体上,磁铁则只能将磁性传导到能磁化的物质上。因此麦斯默认为有一种异于矿物磁力的动物磁力,该磁力可由健康的人的身上传导到病患体内,达到治疗的目的。虽然以今日的眼光来看,麦斯默的病理理论以及动物磁力说欠缺根据,但他的发现直接促成近代对于催眠现象与医疗用途的研究。
很不幸地,在麦斯默身后,催眠技术立即被各种另类团体吸收采用,而蒙上神秘、甚至邪恶的色彩,学术界一般则抱持着质疑。很多对催眠持反对立场的学者,都将焦点集中在催眠究竟是否为真实存在的现象?催眠状态与睡眠或恍惚时,在生理上的指标有什么不同?催眠在麻醉、减缓皮肤过敏反应、抑制出血的疗效,是否只是类似安慰剂的效果?
对催眠持比较开放态度的学者,则比较关心诱发催眠状态的条件是什么?进入催眠状态是一种机械反射,只要必要且合适刺激就可以激发催眠吗?还是需要言语的诱导?一个人容不容易被催眠的决定因素是什么?催眠的深度如何测量?催眠下的意识状态有多少主动性?不同层次的意识在催眠下的解离情况如何?催眠后的失忆与催眠时回溯的记忆,其性质与真实性有多少?以及催眠后暗示的强度与时效等。最近拜脑功能造影技术进步之赐,这些问题一部份已经获得比较清楚的解答(参见本期的〈透视催眠〉)。最起码比起20年前,学术界已经比较同意催眠是一个独特的意识状态,而不是其他类型意识活动的扩展。然而我们必须承认我们对催眠,乃至于意识本质的了解,都还在刚起步的阶段。
催眠的层次
一个人能被导引至多深的催眠状态,与他能接受暗示的程度有关,而这个能力是在智商以外,心理学家所测量过的人类心智能力中最为稳定的特征,有些研究的资料甚至显示它比智商还要稳定。催眠的深度一般可分为三级,由浅至深依次为动作支配期、知觉支配期,以及记忆与性格支配期。绝大多数的人均可在适当的催眠下,进入动作支配期。在这个阶段中,受催眠者身体的肌肉原本由本人控制,逐渐转而接受到催眠师的言语控制。例如,催眠师可以暗示被催眠者:「我现在从一数到三,当我数到三时,你的眼皮就会变得非常非常重,重得睁不开了。」当催眠师数到三的时候,只要受催眠者已经进入浅层的催眠状态,就会很惊讶地发现,自己似乎突然忘记如何控制眼皮肌肉的动作,因此即使努力睁眼,眼皮也无法抬起。随着催眠程度的加深,催眠师所能控制的肌肉数及肌肉群就越来越多,甚至能使受催眠者身体僵如木板地架在椅子上。如果受催眠者的能接受暗示的程度很大,催眠师便能继续将他带入下一个深度。在知觉支配期中,受催眠者的知觉经验可被暗示控制,而体验到嗅觉、味觉、肤觉、听觉乃至于视觉上的幻觉。在更深的记忆与性格支配期中,受催眠者的记忆状态会接受催眠师一定程度的控制,而能在暗示下回忆平时不易浮现的儿时记忆细节。如果能到此催眠深度,几乎每个人都是极为优异的演员,能配合催眠师的暗示,模仿出各种与他平时性格截然不同的角色,即使这么做会让他事后深感尴尬。
最后这个阶段的现象,向来是催眠最受争议之处。究竟在催眠下所诱发的记忆真实性有多高?受催眠者的自由意志可以抗拒催眠师的不合理要求吗?综合来说,以往认知心理学界对于记忆与回忆的想法有点像是录像与重播:记忆登录时,脑将真实的图像录制下来,而在日后回忆时将这些影带重播。片子可能会因为影带老旧而使声光效果不佳,但情节基本上是正确的。这样的类比与记忆的真正本质其实有很大的差异(请参阅远流出版的《记忆 vs. 创忆》)。我们在每次提取记忆时,总会对记忆的内容进行某种程度的重新编辑组织。催眠所诱发的记忆回溯,虽然容易受催眠师暗示的影响,但根本的重新组织性质,其实与一般的回忆并没有太大的差别。或许在检验记忆性质时,客观性是个错用的标准。越了解记忆的本质,就越有根据来评断催眠中记忆回溯的可靠性。如果只以逻辑上简单的客观性做标准,则催眠回溯的记忆内容是不够牢靠的。
至于受催眠者能否在催眠状态下展现自由意志的问题,笔者的意见是「可以」以及「不可以」。绝大多数关于这个问题的研究结果,都肯定被催眠者的道德判断系统具有把关的功能,让被催眠者能够避免做出违反本意的行动。从这些研究结果看来,人的自由意志在催眠中,似乎足以保护自我。但是在现实世界,经验纯熟的催眠师,可以很容易用迂回的说服方式,巧妙地避开受催眠者的道德检查尺度。例如在催眠中直接要求一位妙龄女郎当众宽衣解带,成功的机率极低,但如果暗示该女子已经忙碌了一天,该准备舒服地泡个热水澡时,并一步步导引她做沐浴前的准备,则该女子顺从暗示的可能性就大为提高。如果了解这点,即可知道被催眠者自由意志的行使空间其实是极有限的。
催眠有演化意义吗?
由于可接受暗示性在遗传上的相关性高,因此研究者相信这是一种生物特征。演化生学家遇到到这个现象,应该会问:「可受暗示性的适应是什么?人类为什么要演化出可被催眠的能力?」这也是笔者对催眠最感兴趣的问题,但是目前的研究极少。比较有关的资料来自动物催眠的研究,许多动物,包括鸟类、啮齿类、两栖类、灵长类等,都会出现类似被催眠的现象。人类催眠的诱发,以及各种催眠中与催眠后的暗示,都是以口语为本;动物的催眠,只需触摸、视觉刺激、以及体姿的限制就可达成。被催眠的动物完全没有抵抗、惊吓的反射,而四肢松软可以任人摆弄,似乎呈现出「装死」的功能。催眠是人类「装死」本能的遗迹吗?我不知道,但相信找寻此答案的历程会是一件令人无比愉快的工作。